陆幸生,上海市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新民周刊高级记者,作家。中学毕业下乡到北大荒农场十年,作为/"文革/"结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,毕业后回沪,曾在青年报社、萌芽杂志社、文汇报社工作。

　　 改革20余年,上海居民的生活用房发生着梯次性的变化,相当部分(不是全部)改善了自己的住房,眼前的这户人家颇为典型,从4分钱(一间房的月租金)提升到4套房。而相当一部分外来务工的人们,却在/"享用/"上海市民当年的/"破败/"。上海居民梯次改善,那么外来人们也得走过同样的路途。

　　 写到/"财富/"这两个字,感觉非常困惑。

　　 在我接受的系统教育里面,财富这两个字是与阶级利益联系在一起的。比如,国家财富、公家财富、集体财富、单位财富,等等。尽管我知道这些名头非常巨大的财富是由一张桌子、一张椅子、一张白纸组合起来的,但这些似乎都不是我的财富。否则,就不会出现/"假公济私/"这个词组的高频率使用了。下乡年代,知青宿舍取暖的煤烧完了,我拿着柳条筐到食堂的煤堆去装煤,被老职工呵斥:这是公家的财富,你怎么可以拿回去烧自己的炕,假公济私！我心里直犯嘀咕:知青的炕是谁的炕?是你们家的炕还是我们家的炕?你们家的炕上躺着个老娘们儿(东北对成婚女性的惯称,无贬义),老婆是你私有财产；我们知青炕上一排躺七八个和尚头,都是公家人,公家煤烧公家炕暖和了公家人,怎么就变成了/"假公济私/"?我上海的家根本没炕,更别提烧炕了------又不让我回去,还能不让我烧炕?

　　 从文革到改革,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幸运。在这新旧交替、半生不熟的年代,摒弃穷白,创造财富的口号,因为符合人民意愿,在财富这个口号后面,就跟着全中国的老百姓。

　　 平民资产的梯次递进

　　 2004年7月,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制作专题片,/"歌颂国庆/"用的。其中一集有关居民住房变迁。编导是老朋友,要我/"找一找当年4分钱的房子,找一找4分钱的住户今天在哪里/",摄像机一路跟拍。

　　 上世纪80年代中期,上海媒体相当多的板块上充斥着有关居民住房的报道。上海电视台有个非常出名的栏目,叫作/"室雅何须大/"。在屏幕上反复出现的,是/"小气兼算计/"的上海人如何在/"螺蛳壳里做道场/"的装潢游戏。回忆当时,似乎没有人对这个栏目包含着的悖论,给予一点说明。居处的雅致与否,与大小并无关系。但雅而无需宽敞的/"结论/",以至由此作出肯定的导向,则一定偏颇。

　　 我想作一点/"反方向/"的采访。我总想获得一点/"极端/"的例子。极端往往就是典型。如何得来的讯息,如今已经记不清楚,当时知道,在上海,极端的单间房租是一个月2分钱。这个居住者姓陆。这个房间,据说是夹在扶梯之间的一个空间。房间在公平路上,但我没有找到。我只得在后来的文章末尾写下这样的话:上海公平路上,有一间只要0.02元房租的房间。老人去世,下辈人还想继续承租。这是上海房租的极端。已故老人叫陆永根。也许是巧合,/"公平/"路,/"永根/"人。请记住历史巧合和非巧合的警示。

　　 我手里还掌握着另外一条讯息,虹口区有间房子,一个月的房租是4分钱。百年以前,印度/"日光公司/"为做生意,在上海建造职工宿舍。外表红黑相间,很有特点的建筑。这就是虹口区昆山花园路。木扶梯转角的下部,薄的木板隔开作为墙壁。一扇木门,挂锁。打开,里面扶梯斜势下,一块不足四尺的双人铺顶头撑脚。有窗,一扇是/"建房/"时就开的,实际上就是扶梯栏杆钉板壁时留着的一个空,巴掌大小,木栏杆天然地化作了护窗栏。当年房票本号码:新102--15--9,月房租:0.04元。在当年的报道文章里我写道:这家人家从来是房租一年一付的,也就是4角8分。

　我和电视台摄制人员来到昆山花园路,交通电台广播:今天摄氏气温已经达到38度,黑色警报已经升起。

　　 中午,/"4分钱/"的主人回来了。一个瘦高个穿浅蓝上衣的男子,走进过道,开/"4分钱/"的门锁。我说明来意,好多年前,我采访过这个门里的住户,当年这里的房租是4分钱。你是哪里人,从什么时候开始住进这里的?那位男子有点不太愿意回答:江苏高邮来的,住在这里面已经有两年了。每个月的房租是100元；在附近四川路上做清洁工。我了解到,扫马路一个月收入千元左右,十分之一作了房租。

　　 我再次踏进/"4分钱/":横着一大步,最多1米5,往长里走,两大步多一些,最多3米模样。要是计算面积,也就是4.5个平方米。这样一个空间,还辟了一个阁楼。夫妇俩住阁楼,老婆妹子睡下边的单人铺,地下的席子上睡两个小孩。我注意到,/"楼下/"单人小床上有一本16开大小的书:《写作指导》。

　　 我和男主人弯着脑袋讲话:这屋子里有电视机吗?答曰:没有。看起来,现在/"4分钱/"的居住者,与前任居住者的境遇有所相似,孩子们的游戏时光都是要在门前的马路上度过的。

　　 经过整整一天的寻找,在晚上8点多钟,来到了17、8年前我采访过的女主人的家中。简单表述:这对夫妇现在居住房屋的建筑面积是50多个方平米；他们3个女儿的住房面积分别是130、110、78平方米。从/"4分钱/"房租到4套住房,其中有两套房在浦东,两套房在浦西；两套属当年的单位分配住房,两套为商品房。按照一般市价,这4套房子每平方米单价按万元计算,这360多平方米的面积,总资产大抵就有360万元左右。自然,这个百万元的数字,居住其内的老百姓在一般情况下,是不会去出售兑现的。

　　 还有一笔收入。我拍下了那间当年月租4分,现在9角的房子的房票簿。当初4分,是付给国家的租金；现在9角,还是付给国家的租金；但将这间楼梯下的房间租出去,房东的收入是100元,扣除9角,净赚99元1角。这个微小数字是每个月的具体收入。

　　 改革20余年,上海居民的生活用房发生着梯次性的变化,相当部分(不是全部)改善了自己的住房,眼前的这户人家颇为典型,从4分钱提升到4套房。而相当一部分外来务工的人们,却在/"享用/"上海市民当年的/"破败/"。然每月千元收入,一年过万,这样的收入水准又远远超过了出生地的境况,相对的高收入当然要付出相对高成本的支出,这个高成本包括必须承受居住窘迫的环境压迫和精神压力。上海居民梯次改善,那么外来人们也得走过同样的路途。

　　 当年苦难,今日财富。苦难与财富的互换,时间并不长,其中缘由和过程,述说可谓复杂和丰厚。按照境外标准,拥有房产是一个人拥有私产的最特出标志。私产,就是财富了。

　　 肯定私产,肯定财富,就是肯定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的根本变化。

　　 财富高处的/"寒意/"

　　 在我的父辈那里,也就是上世纪40年代,在中国共产党还没有成为执政党的时候就参加革命的一代人,因武装斗争的形式,供给制就是他们的财富。革命胜利,在相当时间内,供给制依旧是他们的财富,成家立业,连床都是从公家仓库里搬来的。后来实行了级别工资制度。

　　 历史就是现实,是否可以这样表述,历史存在过的就是/"合理/"的。是剪不断、理还乱的必然和偶然的所有要素,构成了那样的历史/"现实/"。政权初创时节共产党严格的治党纪律,以及在严酷环境中形成的作风,成为了广大干部们的行动准则。

　　 改革开放的政策,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。上世纪80年代中期,海南岛汽车事件,简言之,就是一部分想通过闯禁区来让海南岛富起来的共产党领导干部,做下的一件大事,以至形成一桩大案。此案/"标的/"甚大:几十个亿人民币。海南领导班子整体/"瓦解/",不少人被撤职、法办。

　2004年2月29日,新华社报道,原海南行政区党委常委、组织部长林桃森含冤18年身后判无罪。通过艰难的寻找,我找到了当年海南行政区的主要负责人雷宇。在电话中,从不接受任何采访的雷宇跟我说:我告诉你,这件事情是假的。并约定:你就住广东迎宾馆,我家离那里就五六分钟的路,我来看你。雷宇的声音显得很结实,没有任何客套,大有一种/"说定了就定了/"的豪爽之气。

　　 我带着当年两篇有关雷宇的报告文学,一是刊发在《当代》1986年第一期上作家理由的《/"世界第一商品/"》,一是刊发在《中国作家》1986年第五期上邓加荣、张胜友的《命运交响曲》,赶到广州。在两篇报告文学里,都提到了在/"金钱的河流泛滥,灵魂大拍卖/"当中,海南岛的我党高级干部们/"道德的崩溃只在顷刻之间/"。海南行政区党委常委、组织部长林桃森,他/"积极参与倒卖进口汽车生意,而且伸手向人家要了3万元的回扣/"。1986年5月22日,林桃森以投机倒把罪被判处无期徒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,追缴非法所得3.6万元。

　　 1986年时候的3.6万元,是一笔巨大的财富。作为一名大学毕业生的我,当年工资刚过百元。按照如是收入水准,3万多元是我30年的收入总和。我对这3万多元/"非法所得/"的感觉,就是/"工资外收入/"。

　　 与雷宇见面,雷宇将他们这一届干部/"胆大包天/"政策的具体出处,说得一清二楚。共产党的干部没有/"胡来/"。海南共批准进口汽车8.9万多辆,已到货7.9万多辆,其中1万多辆已倒出岛外；/"非法从岛外购进5.7亿美元,进口洋玩艺儿的贷款累计达42.1亿元/"。在计划经济和商品经济交替之际发生的这件事情,受到严厉批评。雷宇说道,抓捕林桃森,目的是要抓我这个负总责的后台；林桃森受贿3万多元,后台会是多少?

　　 雷宇被翻了个底朝天。雷宇说,在与所有的商界朋友和非朋友的接触当中,我只收过一样东西:当初挺新鲜的黑色胶带的电子手表,是付了钱的,/"当初标价不到十元钱/"。

　　 雷宇受到处分,撤职、外调。这一届海南领导班子/"卖汽车/"所得的几十个亿人民币,全部上交国库。后来有人打了一个比方:这笔钱,扣除当年国务院给全国人民加工资的支出,还有剩余。

　　 面对可以/"转换/"到手的巨额财富,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雷宇清廉若此,于是也就有了后来他的重新被启用,任广州市常务副市长、广西壮族自治区副主席。中央主要领导同志跟他谈话,雷宇说的最多的,是要求给林桃森平反。雷宇不仅清廉若此,而且勇敢若此。

　　 雷宇用极其惋惜的口吻讲道:林桃森12岁参加革命,14岁入党,/"海南琼崖纵队23年孤悬海外,红旗不倒/"。林桃森坐过日本侵略者的监狱,也坐过国民党的牢房,/"文化大革命/"吃过不少苦头。没想到/"汽车事件/"给他判了无期徒刑。现在好了,平反了,可人在1996年已经死了。1996年初,61岁的雷宇递交辞职报告:我太累了,不要另行安排工作,我要好好读书,并照顾96岁的老母亲,/"尽为子之责/"。

　　 然而,在后来的20年里,我们听到的共产党因为腐败倒下去的高级干部,要有多少！雷宇说,在广西任上打辞职报告,就是因为/"与成克杰搞不到一起/"。

　　 上周,一位国家银行系统原高层人物被判死缓,他非法所得共计2000多万元。据悉,此人曾是下乡到黑龙江的知识青年,很早得到深造机会,很努力,有成绩。渐渐上升成为中国银行界举足轻重的人物。我工作过的报社贷款造楼,后来这位银行界大人物,曾与我辈一部电梯上下,在一个楼里办公。同仁中也有为他作传写书的。而对于此人,我没有写过一笔。

　　 写字的人当然歌颂英雄,也歌颂财富。只是,不歌颂虚伪,更不歌颂邪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