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母由城里回农村老家的那天，女儿婷婷伏在奶奶怀里泣不成声，侄儿虎子吊在爷爷的脖子上死活不肯松手。父亲说：要不是真不习惯城里的生活，真舍不得离开你们。我和弟弟飞扬好不容易从老人身边拉下婷婷和虎子。望着年迈的父母携手上了飞扬借来的面包车，我们兄弟俩都忍不住流下了一脸的热泪。
　　
　　父母养了我和飞扬、飞菲仨兄妹，一辈子辛苦劳作，硬是用他们的双手忙农田、忙副业，省吃俭用，终于把我们培养成人了。我参军，飞扬和飞菲相继考上大学，都离开农村进了城。后来，我转业分到镇江市公安局工作，飞扬毕业后在南京开了家公司，飞菲又上了研究生，毕业后留在西安交通大学当了副教授。及至兄弟俩都结婚生子后，我和飞扬商定，把父母接到城里来，一人抚养一位老人。这样，母亲到了我这儿，父亲到了飞扬家，原指望让老人来城里享福的，没想到父母分别帮我们带孩子，做家务，像个老保姆似的，整天忙碌不停。稍有闲暇时又无处可去，没多久，母亲犯了胃病，父亲患上气管炎。小妹飞菲经常打电话到我家和飞扬家问候父母，父母总对她说，他们兄弟俩工作挺忙的，媳妇和孙子、孙女也挺孝顺的，再说隔代亲嘛，特喜欢孙子、孙女。可小妹总感到有哪儿不对劲，具体原委她也说不清楚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父母回农村老家前一个月晚上，我坐在书房电脑前码字，母亲轻轻地推开房门，我抬头望见她眼里噙着泪花，忙站起身来扶母亲坐下，惊问发生啥事了？母亲告诉我，刚才打电话到南京，你爸这两天气管炎犯了，在医院挂水呢。我忙说：妈，你别急，明天我陪您一道去看他。
　　次日，我带着妻子和女儿陪着母亲坐火车到了飞扬家。见父亲已从医院回到家中，虎子正趴在父亲的床边讲“哈利波特”的故事。我见父亲脸色尚好，出气均匀，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。父亲看见了母亲，立马双眉舒展，眼光发亮了。
　　父亲躺在床上，母亲坐在他身旁，把她刚才和两个媳妇包的大白菜水饺一只一只地喂到父亲口中。父亲边吃边高兴地说：舒服不如倒着，好吃不如饺子。城里超市里卖的啥速冻水饺就是没你娘包的好吃。吃完饺子后，父亲的精气神上来了，趔趄着站稳身子，由着母亲搀着，一块儿下楼晒太阳去了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看见这个情景，我和飞扬双眼濡湿了，心底五味翻腾。我窘红着脸对飞扬说：原指望接老人到城里来享福的，没想到让两位老人成了隔城相望的老牛郎、老织女了。我们剥夺了让老人晚年相伴的幸福，这真是我们做儿女的罪过。飞扬也愧疚地说：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，过去无论是下地干活，还是忙副业，干家务，两人总是如影相随，不离不弃的，几乎没有吵过架。而且，父母也不相信“棒打出孝子”这句话，从来没责骂过、更没打过我们兄妹。现在看来，让老人分开住在两家真不好。我提议，听听小妹的意见吧。飞扬打了飞菲的电话。她听后说：父母进城后，我一直觉得有啥不对劲，这下原因找到了。父母看起来与儿孙住在一起，享受着天伦之乐，其实分住在两个城市，老人的内心还是孤独无味的。只是老人把各自对老伴的思念遮得严严实实的，尽量不让儿女窥见罢了。小妹还说，让父母住在二哥家，二哥家房子大，又靠近鼓楼广场，但父母从小就喜欢大哥，夸他有出息，婷婷也是大姑娘了，家里事少，我看父母随便住哪家都行，反正再不能让老人分居两地了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晚上，全家吃了饭后，我把兄妹三人商量的意见告诉父母，父亲却说：你们不提这事，我和你娘还不太好开口。既然你们是征求我们的意见，我看啊，如今婷婷已成人工作了，虎子也上小学五年级不用接送了。我们老俩口哪家也不住了，还是回乡下老家吧。说实话，这城里楼房不沾地气，而且家家户户谁也不认识谁，谁也不和谁搭腔，还是落叶归根好。
　　父亲的一番话，说得我和飞扬目瞪口呆，半晌也说不出话来。
　　等父母深夜睡熟后，我又给小妹打了电话，告诉她父母的决定，搞得她也不理解。兄妹们商定，让飞扬这几天回家一趟，兄妹仨都花些钱，把老房子翻修一下，装一部电话，置办几件家电，送两老回乡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父母回老家半年了，我们兄妹经常打电话回去，接电话的父亲或母亲总是说，我们在农村生活安逸，每天下地干点活，活动了筋骨，身体也好多了，没病没灾的。你们兄妹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，不用惦记我们。说真的，我们兄妹仨各忙各的，还整天忙得屁颠颠的，听说父母生活蛮好的，没啥难处，谁也没有抽空回家看看。倒是父母亲每个月都到我家或飞扬家给我们送来刚碾出的新米、刚刨出的山芋，给孙女孙子送些花生和山里红，还帮着我们拆洗棉被。我对父母说，这些东西城里都有得买，犯不着拎来，挺沉的；也不用给我们洗棉被了，全自动洗衣机挺方便的。父亲一听不乐意了：自家地里长出的东西，新鲜；那洗衣机洗出的衣服也不干净。有次父母去飞扬家，弟弟特意在一家四星级宾馆开了一间客房，让老人去享受享受高级宾馆的服务。父亲气得差点立马掉头回家。母亲对飞扬说：你父亲带孙子睡了两三年，刚回老家那阵子，一晚上要醒好几回，想摸摸身边的虎子。我们到城里来，就是想看看儿孙的，哪是来享受的？飞扬和我通了电话后，为没能领会父母的心意而羞愧不已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中秋节那天，我们兄妹仨约好一起回家看望父母。我和飞扬几乎是同时到了老家。未进村子，就看见父母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候着我们。婷婷和虎子一会儿搂抱爷爷，一会儿又亲亲奶奶，喜得老人不知说啥是好，不时用衣袖擦去眼角高兴的泪花。
　　在等候小妹的一个多小时里，我围着老屋转了一圈，蓦地以为时光倒流，一下子回到快要在记忆中删除的老家。那青砖黑瓦的老屋，竹篱笆围成的小院，走廊上、屋柱旁挂着成串的红辣椒、大蒜头、玉米棒等，尤其是屋边竖着的那根父亲常用的枣红木扁担，让我倍感亲切和温馨。
　　在儿时的记忆里，父亲的那根枣红木扁担似乎与他须臾不离。这根扁担挑过柴、挑过水、挑过粪、挑过稻谷，也挑过小时候的我和飞扬。记得每次到镇上赶集或邻村放电影时，父亲总让我们兄弟俩坐在两个箩筐里（那时小妹还没出生呢），母亲亦步亦趋地在一旁照看着，不时叮嘱我俩抓牢箩筐的绳子，还嘱咐父亲走慢些，别把孩子颠出筐外。父亲唱着山歌：枣木扁担轻又轻哎，挑着俺娃上北京哟……那声音是那么高亢有力。父亲在崎岖的山道上走得那么稳，那么快。那时，我们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有力气的男人……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小妹携着她的新婚先生风尘仆仆地赶来了。父母带着我们到祖父母的坟前祭拜。我们给祖父母烧了很多的纸钱，在袅袅的烟气中，跪拜如仪。父亲跪在那儿喃喃地说：爹、娘，今儿我把你们的孙子、孙女全家都叫回来看望你们了。他们如今都在城里工作，也都有点出息了，回来一趟不容易哦。父亲瞅着婷婷带着虎子去抓蚂蚱了，又把他俩拽了过来，让他俩恭恭敬敬地跪在那儿。母亲磕着头说：爹，娘，这是你们没见过的重孙子和重孙女，我们一大家子如今是难得地聚在一块了……父母的话，说得我们兄妹都淌下了内疚的热泪。
　　曾经自诩为孝子、孝女，自以为懂得感恩的我们，此刻都觉得羞愧难当。父母回老家时，我们兄妹仨都出钱给老人买了电视、洗衣机、DVD及许多碟片，还给老人丢下不少钱。我们觉得给老人吃得好、用得好，老俩口又相依相靠，这下应当说是对得起父母了。可现在看来，我们做儿女真的不懂父母的心，老人最舍不得的还是绕膝的儿孙啊！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回到老屋后，父母请了三位邻居大嫂过来帮忙，说要置办几桌酒席，晚上答谢村里的乡亲。我们知道父亲的脾气，虽搞不懂父母此举的含意，但谁也没敢吭声。飞菲带着两个嫂子都去帮忙了。
　　我和飞扬带着婷婷、虎子在村子里转悠，还到了父母回老家后向村长要的责任田边。我和飞扬坐在田埂上，婷婷、虎子好奇地拨弄着脚下的花草及草丛里的鸣虫。望着父母精心伺弄的青菜、韭菜和小萝卜，我向飞扬和两个孩子讲起了一件事：那是我刚上大一时，不小心把钱包丢了，里面还有我用父亲寄来的钱刚买的一个月的饭菜票，气得我午饭没吃，下午课也没精神上，在宿舍闷睡了半天。这事不知咋的给同班同学刘刚知道了。他是城里孩子，家境好，冲进宿舍，把我从床上一把拉起来，带我到食堂饱餐了一顿。我感激涕零地对他说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对我的恩情。当天晚上，我回家把丢钱包的事告诉了父母。他们没有说一句责怪我的话，父母立刻分头出门，向几户邻居借了钱塞到我手里，可是当时我却连一句感恩的话也没说就赶回学校了。因为，那时我觉得父母对儿子的恩惠好像是天经地义的。现在想起来，做儿子的我真的是不知道感恩！父母的养育之恩难道还不如那一顿饭？婷婷和虎子静静地听着，似乎是悟出了什么……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晚上吃饭时，父亲自豪地把我们兄妹仨向乡亲们作了介绍，还说，这仨兄妹都是喝这儿水，吃这儿饭长大的。他们小时候可得到乡邻们的不少关照，仨兄妹上大学的那些年，乡邻们哪家没帮过他们？乡邻们都对我说，再苦再难，也不能误了孩子们的读书……他们如今有点小出息了，但永远是这个村的人。你们有啥困难尽管去找他们。在这一瞬间，我恍然大悟，一下子理解了父母那浓得化不开的感恩情结，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曾理喻的道理。我面红耳赤地端起酒杯说：各位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叔叔叔母及弟妹们，羊有跪乳之恩，鸦有反哺之情。我们兄妹仨在城里工作安家了，但我们对父母尽的孝道不够，也没有对乡邻们给以回报。但我们相信，有父母的言传身教，有这儿淳朴民风的熏陶延续，我们一定会给父母争气，给乡邻们争光，也一定会常存感恩之心的。听了我这话，父亲的剑眉星目熠熠发光。
　　那天晚上，不善饮酒的父亲平生第一次喝醉了。母亲也半醉着，絮絮叨叨地和我们说了许多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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